下午的阳光褪去了正午的炽烈，带着温和的倦意斜斜地照进高一（七）班的教室。开学第一天的课程轻松又简单，主要是各科老师自我介绍和课程安排讲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鲜却又即将落幕的松散感。

班主任周老师结束了最后一节班会课，宣布放学。教室里瞬间像解冻的春水，桌椅碰撞声、书包拉链声、欢快的谈笑声汇成一股喧闹的洪流。

沈星玥收拾书包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书本按照科目和大小整齐码放，文具盒精确地卡在包的内袋里，最后检查一遍桌面，确认不落下一片纸屑。当她把那个封面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硬壳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时，陈佳佳已经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活力四射地蹦到了她面前。

“星玥！走走走！”佳佳一把挽住星玥的胳膊，动作快得像一阵风。这一次，她似乎吸取了早上的教训，没有像平时那样大大咧咧地拍肩膀，“说好陪我去买漫画的嘛！市中心新开的那个书店听说超大！”她的身体自然地贴着星玥，散发出热度和活力。

身体接触带来的些微僵硬感顺着手臂传递过来。星玥能清晰感觉到佳佳手臂传来的力度和温度。她没有立刻挣脱——这是为数不多让她身体不那么“警报拉响”的接触对象，但身体还是本能地绷紧了一瞬。她默默调整了下呼吸，让肌肉稍微放松：“……嗯。”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校园的林荫道上到处都是背着书包、说说笑笑的少男少女。秦朗正好站在公告栏前，和几个高二的学生干部讨论着什么。他似乎看到了她们，目光自然而然地投来，带着那种温和又礼貌的点头示意。

星玥远远地和他目光对上零点几秒，立刻偏开了视线，快得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她不习惯那种公开场合下平静友好的注视，那里面似乎总含着某种她无法完全评估的“观察”，让她感到一丝微妙的不自在。佳佳倒是看到了秦朗，热情地挥手打了个招呼：“嗨，学长！走啦！”声音清脆响亮。

秦朗微笑着对佳佳点了点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旁边那个低着头、只想快点走出他视线范围的安静身影。

出了校门，市井的喧嚣瞬间取代了校园里的书卷气。公交车上挤满了刚放学的学生。星玥安静地站在靠近后门的位置，一只手握着冰冷的扶手杆，身体在拥挤的人群中尽可能地挺直，减少不必要的接触。她另一只手臂被佳佳牢牢挽着，像一根小小的锚，让她在人潮的晃动中保持着稳定。佳佳则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见闻和对新漫画的期待，偶尔还夹杂着对那些嘴碎男生的不满。

“星玥，你觉得那个何彬彬是不是很烦人？老班让他当物理课代表，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似的……”佳佳嘟着嘴抱怨，小嘴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地输出。

星玥听着，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不动声色地掠过车厢里每一张靠近的面孔：拎着菜篮子挤上来的中年男人身上沾染了油腻的烟火气；一个穿着潮牌的年轻男生戴着巨大的耳机，眼神飘忽；还有一个穿着旧夹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一直低着头，但偶尔瞥来的目光让星玥感到一阵不舒服的心悸。她不着痕迹地拉着佳佳微微转了个角度，用旁边站着的高大乘客，巧妙地隔开了那道视线。她的沉默和警觉构成一道无形的保护墙。

一个小时后，她们站在了市中心新开业的大型“书海广场”门口。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里面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哇！真的好大！”佳佳欢呼一声，拉着星玥就冲了进去，直奔二楼的“青春文学”专区。星玥像个人形挂件一样被拖着走，目光在琳琅满目的书架间逡巡，同时也在评估书店的格局：主要通道、紧急出口、监控探头的位置、人流的密度分布…挑到心仪的漫画书后，佳佳又突发奇想：“哎，星玥，我想再去看看练习册！我妈说我月考要是进不了年级前一百，就停掉我的漫画基金！简直太残忍了！”她夸张地哭丧着脸，“我记得这里也有教辅区？在那边？”

佳佳指着一个相对僻静些的区域，人明显比小说漫画区少很多。这里排列的大多是各类练习册、试卷汇编，以及一些英语、数学等学科的课外补习班广告牌。

就在她们靠近一个标注着“新锐教育·艺考冲刺补习班”的广告牌时，旁边一处相对隔开的阅读休息区里，一个温润的男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小雨同学，你看，你这副素描的结构关系还是有点模糊，透视的消失点要找得更准确才行。来，靠近一点看，我示范给你看……”

星玥循着声音望去。那是一个布置成小型洽谈格间的地方，摆放着几张小圆桌和单人沙发。此刻，桌边坐着三个人。

一头披肩长发、穿着米色薄毛衣和长裙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很疲惫，手里抓着手提包，应该是位家长。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同样南山一中校服裙、扎着简单马尾辫的女生。女生微微低着头，肩膀缩着，手里紧紧捏着一支铅笔和一个素描本，显得局促不安。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则是一个大概三十出头、穿着米白色亚麻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他身形清瘦，气质儒雅，正探过身，指向女生素描本上的画面，说话的声音温和耐心，带着循循善诱的味道。

他，就是补习班的美术老师陆明轩。刚才那句话，正是对他身边那个叫小雨的女孩说的。

“对对对，陆老师真是麻烦您了，下课了还特意给我们家小雨加会儿小灶。”那位疲惫的女家长感激地开口，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这孩子底子薄，又开不了口问，急死人了。有陆老师你这么用心指点，我可就放心多了！”

“林太太别客气，应该的。”陆明轩微笑颔首，金丝眼镜后，眼神温和得像一汪春水，尽显“儒雅名师”的风范，“小雨这孩子天赋是有的，就是稍微内向了些，需要多鼓励。”说着，他很自然地抬起右手，绕过女生的后颈，似乎是打算轻轻按在女生的右肩上，同时身体又向前倾了一些，指着桌上的素描本，“你看，这里…这样连过去……”

小雨的身体在陆明轩的手靠近、绕过她颈后的瞬间，明显地僵直了。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原本捏着铅笔的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身体微微向远离老师的另一侧沙发扶手缩去。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又无声地闭上了，只剩下浓密睫毛不安地颤抖。

这一切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都精准地落入了沈星玥的眼睛里。她站在几步之外的书架阴影下，静静地观察着。陆明轩的动作看起来温和自然，老师的指导无可厚非。但小雨的反应…那种瞬间的僵硬和闪避，那种无声地缩向角落、紧抿的唇线传递出的不适感，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星玥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异样的涟漪。

这感觉…太熟悉了。那是一种源于身体本能的警惕和不安，不是矫情，不是害羞，而是纯粹的、对某种越界可能性的警觉信号。

“咦？陆老师！”陈佳佳也看到了那边，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拉着星玥就朝那个格间走去，声音欢快，“好巧啊陆老师！你也在这儿！”

突然被打断，陆明轩伸出去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小雨瘦削肩膀之前，非常自然地停住，然后顺势转向，理了理自己衬衫的袖口。他抬起头，脸上的微笑在看清是陈佳佳后，变得愈发温和可亲：“佳佳？真巧！来买书？”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风度翩翩。

“是啊！刚开学嘛，买点精神食粮！”佳佳笑嘻嘻地，完全没注意到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微妙的气场，甚至凑近了些，自然地看向小雨的画本，“哇，小雨也在学素描啊？这是你画的？好厉害！”

面对佳佳突然的靠近和毫无芥蒂的热情，小雨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了，像只受惊的小鹌鹑，慌乱地把素描本猛地合上，紧紧抱在胸前。

“这孩子就是内向。”旁边的林太太有些无奈地解释。

陆明轩笑得依旧温和：“慢慢来，多鼓励。佳佳就活泼多了。”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佳佳身上，语气带着长辈式的赞许，“你最近没来上课，落下的基础记得要抽时间补补。不然下次集训，我怕你跟不上进度压力太大。周末有空的话，可以单独来画室找我，我给你看看。”

“谢谢陆老师！我就知道您最负责了！”佳佳笑得一脸灿烂，显然很受用这种“特别关照”，“我周末可能有点事…我先跟我妈商量下时间哈！”她转身又挽住一直沉默的星玥，“对了陆老师，这是我最好的闺蜜，沈星玥！”

陆明轩的目光随之移到了星玥身上，镜片后的眼神含着温和的笑意：“哦？沈同学？你好。”

“陆老师好。”星玥平静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嗓音清冷疏离，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礼节性地微微点了下头，眼神锐利而专注，像X光一样快速地扫过对方的脸，试图抓住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这短短的问候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一次快速的、基于她本能系统的初步评估扫描。

陆明轩似乎完全没在意这过分的冷淡，他的笑容无可挑剔，转向林太太：“林太太，今天就先到这里？小雨回去把我说的这两个地方再好好理解一下。佳佳你们也赶紧回家吧，别让父母担心。”

他风度翩翩地起身，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做出送客的姿态。

林太太赶忙拉着小雨站起身，连连道谢：“谢谢陆老师！小雨，快跟老师说再见！”小雨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蝇：“陆老师再见……”然后被妈妈带着，像逃离什么似的，匆匆离开了格间。

佳佳也挥手告别：“陆老师再见！”拉着星玥去结账。

走出书店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宣告着白昼的彻底退场。

公交车上，佳佳抱着新漫画书，一脸满足：“星玥，你看陆老师人真好，对吧？又有耐心又温柔！我之前就是在他的画室启蒙学画画的。小雨就是太害羞了，要是换成我……”她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好友的异样。

沈星玥没有说话。她靠在车窗边，侧脸隐在窗外霓虹闪烁的光影交错里。玻璃映出她微蹙的眉心。路灯的光芒快速掠过她的脸颊，明暗不定。

陆明轩温和的笑脸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清晰无比。而那张笑脸下方，小雨惊慌失措合上画本的动作，被陆明轩仿佛不经意般绕过后颈、悬停在肩膀上方却又收回的手，林太太眼中无奈却不深究的疲惫……这些碎片像是拼图中散落的关键部件，不断地组合又打散。

“温柔”？

“害羞”？

“特别关照”？

“单独辅导”？

这些看似美好或合理的词汇，此刻在星玥的心里，却被一种冰冷的直觉蒙上了可疑的阴影。小雨的恐惧，不像是单纯的“害羞”。而陆明轩看似无懈可击的言行举止，在星玥异常敏锐的雷达上，却像隔着一层薄纱的水印，隐隐透出某种她暂时还无法清晰捕捉、但绝对存在的“不对劲”。

他那种温和儒雅，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面具之下的真实表情，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星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信息提示音。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芒在昏暗的车厢里映亮了她清冷沉静的双眼。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简单的、没有任何起伏的一句话：

星玥同学，我是领航学长秦朗。方便加一下联系方式，建立‘结对群’吗？

紧接着，又一条来自另一个陌生号码的信息像幽灵一样挤了进来。这条信息没有任何署名：

别离陌生人太近，小心湿了鞋。

第二条信息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星玥因观察陆老师而产生的疑虑，直直刺入她的四肢百骸！心脏骤然紧缩！

那个阴冷的夏夜，小巷深处急促的呼吸，黏腻的风灌进肺里的窒息感……瞬间在她记忆中炸开。

谁？

这个人是谁？

他说的是谁？陆老师？还是…那个噩梦的制造者？

为什么偏偏是今晚？

公交车在城市的夜色中平稳穿行，窗外流光溢彩，如同一条无声淌过的星河。车厢内，只有引擎的嗡鸣和陈佳佳轻快的翻书声。

沈星玥攥紧了冰凉的手机，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机屏幕的光芒映照着她突然变得毫无血色的脸颊，那双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几乎无法掩饰的惊悸。

暗流涌动的城市夜幕，骤然间收紧了它的罗网。那冰冷的提示音，如同一根看不见的蛛丝，轻轻缠上了她的脚踝。